第 101 章
關燈
小
中
大
第 101 章
安平王不曾想任煙煙真的敢違抗他, 他惱怒看著她，想要指責她，卻在看到她為難畏懼的神情時, 滿腔升騰的怒火像被兜頭淋了盆涼水，只剩灰煙裊裊。
一股巨大的疲憊感從安平王身上席卷而過, 安平王沈著臉坐下, 仿佛瞬間意識到了自己的蒼老。
“煙煙，你也要離開外公嗎？”
安平王痛惜地問任煙煙, 發現自己就是想要像先前那樣激動，心裏的火已經燒不起來了。
安平王孤單的語調聽得任煙煙眼眶硬生生一熱。
她知道，他說的“也”是指她的娘親。
“外公……”
任煙煙擡頭看向安平王，隱忍著哭腔向他乞求道：“外公, 我求你不要這樣說，我沒有要離開你，我只是，我只是……”
老王爺臉上無力現出的老態比千百萬句斥責更讓任煙煙負疚，任煙煙說不下去，痛楚地擡手捂住了臉。
“錦衣玉食, 虛名權勢，這些我都不在乎，我都不要，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她艱難組織著話語，不經意自己的雙肩已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任煙煙的軟弱一覽無遺，安平王默然瞧著她這毫無防備、幾近崩潰的模樣，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
他想, 她能輕飄飄地說出這種話，不是因為別的, 正是因為她什麽都有。
她不知她棄之如敝屣的東西是多少人的夢寐以求，他不信她到真的一無所有的時候，還能說她什麽都不要，只要和崔硯池在一起。
“煙煙，是我把你養得太不成器了。”
老王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與其說是責備，不如說是嘆惋，但對任煙煙而言，這句失望比所有的嚴厲斥責都要讓她無法承受。
任煙煙呼嘯著直墮深淵，臉色亦是變得蒼白。
“老王爺……”
任煙煙仿佛被一句話抽空了生氣，崔硯池無法看著老王爺這樣對待任煙煙，他克制出言，話卻沒有說完的機會。
安平王毫不遲疑地將矛頭調轉向他，疾言厲色地對他道：“崔硯池，你讓煙煙為你拋下這一切，這很卑鄙。”
老王爺是個很厲害的對手，他能一眼看出對方的弱點在哪裏，並抓住一頓痛擊，他看穿了崔硯池一直在懷疑自己這樣做算不算卑鄙，便果決地用他的掙紮壓制住了他。
老王爺的話如一柄寒涼鋒利的刀精準插入崔硯池心口，崔硯池被打擊得啞口無言，甚而心生惶遽。
他能否認嗎？
他不能。
因為他的確認為自己這樣做很卑劣。
可是……
可是他已答應了她。
“不錯，的確是我對煙煙的私心的蓋過了一切，但這不應當嗎？”
崔硯池整理好心緒，毫不退讓地迎上老王爺傲慢的目光。
“老王爺，我是她的丈夫，本就該對她的私心大於一切。”
這一次，他已經想好了要做一個厚顏無恥的人。
他一定要帶任煙煙走，他下定了決心。
他根本不想走老王爺給他安排好的路，說什麽輔佐大齊江山，這江山關他底事？
這個皇庭虛假骯臟，實在叫他厭惡透頂。
齊帝、信王、太子，他們父子兄弟將天地萬民當成遮羞布，藏在那堂而皇之的幕布後為著一己私欲算計傾軋，自相殘殺，就這滿是陰暗血色的虛偽游戲，他為什麽還要陪他們玩下去？
這地方爛透了，他根本不想再回來。
但是他明白老王爺不會允許他這樣，明白老王爺一旦知道他有這樣的念頭，是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把任煙煙交到他手上的。
所以這次他是真的做好了最糟的準備，決意只要任煙煙不改變想法，就要不計任何代價將她帶離這個地方。
安平王這輩子從腥風血雨裏踏過來，嗅覺敏銳非常，崔硯池強硬到這般地步，他覺察到了事情恐怕沒那麽簡單。
安平王皺起花白威武的長眉，審度地看了會兒崔硯池，崔硯池面無表情地應對著安平王的試探，非常清楚自己這次要是失敗了，餘生便再沒有可能見到任煙煙。
事情陡然變得微妙，安平王慎重地考慮一晌，意味深長地向崔硯池道：“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一意孤行，日後可能會讓她陷入深重的痛苦。”
崔硯池眸光一閃，讀懂了老王爺的告誡，也讀懂了老王爺的猶疑。
他們都不願將那話翻到明面上來說，因為到這一步他們還可以維持表面的和平，還有回旋的餘地，但要是再繼續下去，且不說他們會怎樣，任煙煙一定痛不欲生。
“老王爺，我知道您的顧慮，我也試過盡力壓抑自己的想法，但是不行。”
崔硯池同樣不忍將任煙煙推入到那萬劫不覆的境地，他謹慎地回答，每一個詞都在心裏反覆審度。
“一直以來，我自以為的好意解決不了我們的問題，反而只給我們帶來了痛苦。煙煙的眼裏只有我，但是我一直在猶豫。”
“我很後悔自己以前為了一些東西瞻前顧後，那些東西明明與t她沒有關系，我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讓她受委屈。”
“我想但凡那時我能再多顧慮一點煙煙的心情，今天她都不會像這樣傷心。”
崔硯池沒打算辯倒安平王，他只是想他能寬恕他們的痛苦，安平王如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他沒有攻城的武器，他拿得出的就像他昨夜對任煙煙說的那樣，只有一顆真心。
“老王爺，我承認我這樣做很卑鄙，可是我沒有辦法放開她。我知道以後會很難，但是我也會繼續。”
“我就是如此迫切。”
即使是對著任煙煙，崔硯池也沒有像這樣毫無保留、毫不遮掩地展示過自己的內心，他說著低下頭，想要節制一下自己的情緒，卻發現他的感情早如開閘的洪水般奔瀉泛濫，不可抑止。
他太渴求，太渴求了。
午後的陽光充沛溫暖，日影斜照入窗，崔硯池嘆息一聲，誠懇堅決地望向安平王。
“這次我只在乎她的想法。請您讓我帶她走。”
崔硯池一字一字清楚明晰，沒有任何疑義，任煙煙有過輕狂虛浮，想讓崔硯池為她捧出所有，做她裙下之臣的時候，但當此刻真的聽見崔硯池為她說出這些奮不顧身的話來，她才覺這種真心的分量有多麽讓人難以承受。
沒有人做得到心安理得地接受另一個人純粹到這般地步的感情，並以此作為誇耀。面對這樣的心意，只能以同樣完全不經矯飾的心去對待。
安平王同樣被崔硯池打動了，即使他的經歷告訴他這樣意氣用事不會有好結果，他也不禁緩和下神色，不無動容地望向崔硯池。
半晌，安平王語氣柔和地向任煙煙問道：“煙煙，如果我不是以安平王的身份，而是以外公的身份要求你一定要留下來，你會留下來嗎？”
安平王對崔硯池的決心已經有了充分的了解，他尊重他，所以他不會再試圖說動他。
不管他們日後會不會反目成仇，他都將他當成了一個可敬的對手，可是他有他的責任，他也有怎樣才是對任煙煙好的想法。
崔硯池的話懇切深摯，但沒能將安平王說服，安平王依舊堅持將任煙煙留在身邊，因為他覺得這樣才是對任煙煙最好的保護。
任煙煙並不是一個遲鈍的人，早在老王爺質問崔硯池時候，她就感受到了他們間湧動的暗流。
她只是對那隱晦的對抗戳破後會迎來什麽後果尚且懵懂。
她不明白，崔硯池卻很清醒。
老王爺問任煙煙的話一出，崔硯池便曉得老王爺從今以後不會再將他看做是同路之人。同時，他也意識到了老王爺這樣問不是真的想以親情逼任煙煙妥協，而是出於深切的愛護，不想讓任煙煙直面他們不可轉寰的決裂。
老王爺是個高尚的人，崔硯池由衷承認。
“煙煙。”崔硯池輕喚一聲任煙煙，神情溫柔地望向她。
老王爺用心良苦，他亦不願用之前的話捆綁住任煙煙。
“煙煙，你不必在意我們之前的話。我說了，我這次只在乎你的想法，你要如何，我就如何。”
“你我已經深知彼此的心意，我相信已經不必再多說什麽。你只用順由你的心意做決定，我全權接受。”
沒有人可以自說自話地為別人做決定，崔硯池坦誠地交由任煙煙自己做選擇。
哪怕她選擇的除開是自己的去留，還有他的命運。
就是剛才崔硯池和老王爺劍拔弩張的時候，任煙煙都沒有這樣不安過，她遲疑望著兩個忽然間變得理智寬容的男人，一下子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懂了，崔硯池和安平王之間的紐帶已經破裂了。
她懂了，他們現在是站在完全對立、永不會和解的兩面，不過是因為都不想傷害她，而在默契地維持最後一份溫情。
她更是完全懂了，她接下來要回答的根本不是她要不要留下來，而是那個她始終不敢面對的那個難題——是要王府還是要崔硯池。
任煙煙了解崔硯池，同樣也了解安平王。
如果不是互相觸碰到了對方的底線，他們不會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任煙煙深知這一點，便知道她除了只能兩相取其一，其餘的什麽都做不了。
一個是養育深恩，一個是心之所向，無論選擇哪個，任煙煙餘生都會在歉疚和悔恨裏度過。任煙煙難以抉擇，只覺所有刑罰加身，都比不得她此時一半煎熬。
可是時間不可能無窮無止地拖下去。
任煙煙無言低下頭，閉上眼睛淒涼地嘆息了一聲，良久，她擡起頭平靜望向安平王，平日清亮生輝的雙眸已是黯然得如同一潭死水。
“外公，您對我的恩情，我此生無法報答。我懷疑過您對我的親情，但是我最後下定了決心，不管怎樣都不違背您的意志。”
任煙煙平穩說著，淡漠交出了自己的答案。
“如果您堅持，我會留下來。”
任煙煙那經極端打擊後表現出來的消沈和悲傷感染了場中劍拔弩張的兩個男人，沒有人覺得釋然，也沒有人覺得喜悅，鴉鵲無聲裏，任煙煙覺得自己看見了那只小時候養在她廊下的漂亮的金絲雀。
那只金絲雀養在籠子裏，她突發奇想要把它放出來，旁人說金絲雀嬌弱，養在外面活不了，她不信，非把那雀兒放了出來。
她時時關心，日日在意，那雀兒也真有靈性，時不時便聽她呼喚落於她肩頭手上。她以為自己真的養出了一只自由的金絲雀，卻不想在某個下午，眼睜睜看著一只從哪兒躥出來的貓，矯健伶俐地一口咬死了它。
金絲雀渾身血跡，雙爪僵直的模樣如今就在任煙煙眼前。
任煙煙甚而分出心來想到，原來命運那麽早就給了她暗示。
“煙煙，你願意聽外公的話？”
安平王幽幽地向任煙煙確認，任煙煙有些厭煩地皺了一下眉頭。
“我剛剛說了，我已經決定了不管怎樣都不違背您的意志。”
任煙煙心裏一片混沌，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完全認命了，風從門口吹進來，微微拂動崔硯池的衣擺，而她就在註意到這微不足道的細節時，感受到了一陣排山倒海般的淒愴。
“我只是……”
任煙煙竭力壓抑著從心底一陣陣湧起的涼意，擡起手無力地捂住臉。
“我只是……我只是很難過，很難過，我只是會把心一直掛在他身上，我只是我會無時不刻惦念著他，”
“我只是，都不知道自己以後會怎樣……”
任煙煙低著頭，纖秀的身軀止不住地顫抖，淚水從她指縫一滴滴滲落，崔硯池心如刀割，極力克制著自己擁抱她的欲望。
不能擁抱她，也不能安慰她，因為他知道在她做了這個決定後，他再展現出來的每一分愛意日後都會變成插在她心頭的刀。
他艱難攥緊雙手，擡眸望向穩如泰山，仍如一口無波古井般的老王爺，終是覺得憤怒。
“這是威脅嗎？”
老王爺目光憐憫地看著任煙煙，言辭卻依舊冰冷無情，任煙煙放下遮著眼睛的手。面前的老人永如高山巍峨，她只覺他這話問得可笑。
她什麽都不擁有，甚至連她這副軀體，也是因他才會存在。
威脅？她可以用什麽威脅呢？
“不是。”她順從回答，滿臉淚痕卻神情冰冷。
“我明白此身非我有，你們的感情維系著我，我沒有自毀的權力，我也不會那樣做。但是心是控制不住的，不是我想如何就如何的。”
她倔強盯著老王爺，甚或自己都沒意識到眼裏有著強烈的不甘。
崔硯池走了，她怎麽還能歡暢地笑出來？失去了愛的人，他們怎麽還能指望她像一切沒發生過一樣，她還是以前那個她呢？
“我只有一個我，我劈不成兩半。”
任煙煙沒有力氣再顧慮其它，便說得格外坦率。
“我知道自己無能，知道自己辜負了您的期待，我也想能控制自己，不要愛他太多，也不要愛他太少，把一切都處理得恰如其分。”
“但是我做不到。”
做不到的人在這裏就會被毀滅。
安平王心裏冰冷而悲哀地閃過這樣一句話。
安平王活到這個年紀，已經不會再被單純的感情觸動，其實他沒有那麽在意任煙煙的眼淚，因為任煙煙在他心裏始終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眼淚美好軟弱而無用，算得了什麽呢？
但是任煙煙止住眼淚，生硬而敵對地看向了他。
他許多年沒再見過這樣的眼神，而她的眼睛同他的女兒一模一樣。
安平王直楞楞地與t任煙煙對視許久，最後一言不發地掉開臉，輕聲道：“你和他走吧。”
安平王說這話時沒有看任煙煙，也沒有看崔硯池，他聲音低沈潦草，仿似在對著虛空說話，任煙煙和崔硯池不防老王爺突然改變主意，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
“你和他走吧，我不想再說了。”
老王爺望向任煙煙，冷冰冰地再次陳述。
“外公……”
任煙煙怔怔望著老王爺，仍舊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話，她不可置信地訥訥出聲，老王爺制止地向她擡起了手。
“王府有王府的立場，你要走，便什麽都不要帶走。”
老王爺雖然改變了主意，但語氣十分嚴厲，他說完沈默一瞬，又向任煙煙道：“煙煙，你應該很明白，人不能什麽都要。”
即使安平王苛刻冷淡，任煙煙也似蒙受了赦免般感恩喜悅，她忙不疊地點頭答應，兩手緊張得攥緊了膝頭的衣裳。
“你想清楚了？”
老王爺眼神覆雜地望著任煙煙，輕聲再問。
任煙煙重重點頭。
“是，我想清楚了。”
“既然想清楚了，那你就今晚同我們再吃一頓飯，明日一早再跟他離開吧。”
老王爺移開目光，仿佛無話可說似的吩咐完，即疲倦至極地擺了擺手打發兩人離去。
至此任煙煙仍然覺得不可思議，老王爺不再看她，她小心翼翼地一瞧崔硯池，崔硯池朝她微微一笑，伸手將她扶起，她方確信了這不是在做夢。
安平王拿起書案上一卷書隨手翻開一頁，任煙煙恭敬地向安平王告退，安平王不理她，卻是將書翻過一頁，擡頭望向了崔硯池。
“你，再留一下。”
誰也搞不懂老王爺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任煙煙一剎心慌，唯恐老王爺又反悔了心意，她無措攥住崔硯池的衣裳，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讓他一個人留下來。
“沒事。”
崔硯池無聲向任煙煙說著，安撫地拍拍她的手。
老王爺的庭院清靜古拙，不似任煙煙那邊華麗精致，初冬午後，仆從在院子裏安靜來去，或修剪花木，或灑掃庭園。
房中低語模糊，任煙煙心神不寧地站在書齋門口，不察膝頭的衣裳已被她攥得皺巴巴了。
院裏下人各司其職，福叔瞧著任煙煙模樣焦急，便好心走過去勸她說：“郡主，去花廳等吧。這兒冷。”
任煙煙默不作聲地搖搖頭。
她不想走。
她怕她一走，事情會又起波瀾。
“郡主……”
“沒關系的福叔，就讓我在這兒吧。”
福叔一聲沒勸動，還想再勸，任煙煙向福叔勉強一笑，再次拒絕，福叔從小看著任煙煙長大，知曉她的脾氣，便沒再說什麽，只是無奈嘆息著走開了。
太陽已往西去，日光柔和溫暖，帶上了一層淺黃，任煙煙望著院子等崔硯池出來，先前因猛烈變化而變得麻木遲鈍的心終於一點點回覆了感知。
老王爺……
是徹底放棄她了嗎？
是打算不再將她看做家人了嗎？
任煙煙想起老王爺方才那冷若冰霜的模樣，隱隱感覺到了痛楚。
血脈親情是做不到說舍棄就舍棄的，任煙煙明白老王爺那句“人不能什麽都要”是什麽意思，也知道這是她自己做下的決定，也依然止不住地感到了難過。
親恩浩蕩，難以回報，她一想到自己沒有好好孝敬他老人家，如今更要離他而去，整個人便完全被歉疚和愧意埋掉了。
任煙煙溺於悵惘，連崔硯池從房中出來走到了她身邊都沒有察覺。
融融的日光斜照過來，照得任煙煙鬢邊的珠釵熠熠生輝，任煙煙半低著頭出神，神情煞是低落，崔硯池知她心情沈重，輕輕將手搭在她肩頭。
“煙煙。”
崔硯池聲音輕柔，任煙煙回過神，看到崔硯池擔憂關切的神情，情緒頓時變得洶湧覆雜。
“你和外公說完了？”
任煙煙沒整理好心情，便隨口找了句話詢問，崔硯池安靜溫柔地望著任煙煙，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嗯，說完了。”
院中還有仆從，但是崔硯池顧不得他們，拉過任煙煙輕輕抱住了她。
任煙煙此刻看起來實在太脆弱了。
她脆弱得就像那山中被朗日一照便消散無蹤的淺薄晨霧，他實在憐惜，實在不忍。
“別怕。”
崔硯池輕撫著任煙煙白皙纖凈的後頸，嘆息似地在她耳邊安慰。
方才在老王爺跟前，兩人因顧及對方連目光都不敢相交，現下艱難勉強地得到了那完滿，任煙煙心裏百感交集，先忍耐不住紅了眼眶。
“雖是如願，卻好像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呢。”
她想要裝作輕松地笑著說，眼淚卻是不爭氣地滾落而下。
崔硯池不語一笑，沒有戳穿任煙煙的逞強，只是擡手撫上她臉頰為她拭淚。
崔硯池越是這般，任煙煙的淚意越是止不住，她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安平王突然走出了書齋。
任煙煙和崔硯池沒想到安平王會出來，安平王也沒想到會撞見這一幕。任煙煙慌忙往後一退，崔硯池沈默轉過身，場面尷尬不已，三人面面相覷，安平王瞧著任煙煙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欲言又止地從袖子裏扯出帕子遞給了她。
任煙煙小心翼翼地接過帕子，一時也不敢用，她不知如何是好地望著安平王，安平王背過手，還是忍不住像嫌棄任煙煙沒出息似地搖了下頭。
“這麽大了，還就知道哭！別哭了，晚上一起吃飯，別叫你舅母看了傷心！”
安平王恨鐵不成鋼地訓斥完，不理兩人徑自走出了院子。任煙煙無措攥著安平王遞來的帕子，心裏忽晴忽暗。
“外公他……”
她訥訥望向崔硯池，想不明白安平王剛才的態度算什麽。
“傻姑娘。”
崔硯池想著安平王剛才對他的囑托，再看見任煙煙迷迷糊糊的模樣，忍不住微笑地推下她的額頭，握著她的手走出了院子。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安平王不曾想任煙煙真的敢違抗他, 他惱怒看著她，想要指責她，卻在看到她為難畏懼的神情時, 滿腔升騰的怒火像被兜頭淋了盆涼水，只剩灰煙裊裊。
一股巨大的疲憊感從安平王身上席卷而過, 安平王沈著臉坐下, 仿佛瞬間意識到了自己的蒼老。
“煙煙，你也要離開外公嗎？”
安平王痛惜地問任煙煙, 發現自己就是想要像先前那樣激動，心裏的火已經燒不起來了。
安平王孤單的語調聽得任煙煙眼眶硬生生一熱。
她知道，他說的“也”是指她的娘親。
“外公……”
任煙煙擡頭看向安平王，隱忍著哭腔向他乞求道：“外公, 我求你不要這樣說，我沒有要離開你，我只是，我只是……”
老王爺臉上無力現出的老態比千百萬句斥責更讓任煙煙負疚，任煙煙說不下去，痛楚地擡手捂住了臉。
“錦衣玉食, 虛名權勢，這些我都不在乎，我都不要，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她艱難組織著話語，不經意自己的雙肩已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任煙煙的軟弱一覽無遺，安平王默然瞧著她這毫無防備、幾近崩潰的模樣，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
他想, 她能輕飄飄地說出這種話，不是因為別的, 正是因為她什麽都有。
她不知她棄之如敝屣的東西是多少人的夢寐以求，他不信她到真的一無所有的時候，還能說她什麽都不要，只要和崔硯池在一起。
“煙煙，是我把你養得太不成器了。”
老王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與其說是責備，不如說是嘆惋，但對任煙煙而言，這句失望比所有的嚴厲斥責都要讓她無法承受。
任煙煙呼嘯著直墮深淵，臉色亦是變得蒼白。
“老王爺……”
任煙煙仿佛被一句話抽空了生氣，崔硯池無法看著老王爺這樣對待任煙煙，他克制出言，話卻沒有說完的機會。
安平王毫不遲疑地將矛頭調轉向他，疾言厲色地對他道：“崔硯池，你讓煙煙為你拋下這一切，這很卑鄙。”
老王爺是個很厲害的對手，他能一眼看出對方的弱點在哪裏，並抓住一頓痛擊，他看穿了崔硯池一直在懷疑自己這樣做算不算卑鄙，便果決地用他的掙紮壓制住了他。
老王爺的話如一柄寒涼鋒利的刀精準插入崔硯池心口，崔硯池被打擊得啞口無言，甚而心生惶遽。
他能否認嗎？
他不能。
因為他的確認為自己這樣做很卑劣。
可是……
可是他已答應了她。
“不錯，的確是我對煙煙的私心的蓋過了一切，但這不應當嗎？”
崔硯池整理好心緒，毫不退讓地迎上老王爺傲慢的目光。
“老王爺，我是她的丈夫，本就該對她的私心大於一切。”
這一次，他已經想好了要做一個厚顏無恥的人。
他一定要帶任煙煙走，他下定了決心。
他根本不想走老王爺給他安排好的路，說什麽輔佐大齊江山，這江山關他底事？
這個皇庭虛假骯臟，實在叫他厭惡透頂。
齊帝、信王、太子，他們父子兄弟將天地萬民當成遮羞布，藏在那堂而皇之的幕布後為著一己私欲算計傾軋，自相殘殺，就這滿是陰暗血色的虛偽游戲，他為什麽還要陪他們玩下去？
這地方爛透了，他根本不想再回來。
但是他明白老王爺不會允許他這樣，明白老王爺一旦知道他有這樣的念頭，是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把任煙煙交到他手上的。
所以這次他是真的做好了最糟的準備，決意只要任煙煙不改變想法，就要不計任何代價將她帶離這個地方。
安平王這輩子從腥風血雨裏踏過來，嗅覺敏銳非常，崔硯池強硬到這般地步，他覺察到了事情恐怕沒那麽簡單。
安平王皺起花白威武的長眉，審度地看了會兒崔硯池，崔硯池面無表情地應對著安平王的試探，非常清楚自己這次要是失敗了，餘生便再沒有可能見到任煙煙。
事情陡然變得微妙，安平王慎重地考慮一晌，意味深長地向崔硯池道：“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一意孤行，日後可能會讓她陷入深重的痛苦。”
崔硯池眸光一閃，讀懂了老王爺的告誡，也讀懂了老王爺的猶疑。
他們都不願將那話翻到明面上來說，因為到這一步他們還可以維持表面的和平，還有回旋的餘地，但要是再繼續下去，且不說他們會怎樣，任煙煙一定痛不欲生。
“老王爺，我知道您的顧慮，我也試過盡力壓抑自己的想法，但是不行。”
崔硯池同樣不忍將任煙煙推入到那萬劫不覆的境地，他謹慎地回答，每一個詞都在心裏反覆審度。
“一直以來，我自以為的好意解決不了我們的問題，反而只給我們帶來了痛苦。煙煙的眼裏只有我，但是我一直在猶豫。”
“我很後悔自己以前為了一些東西瞻前顧後，那些東西明明與t她沒有關系，我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讓她受委屈。”
“我想但凡那時我能再多顧慮一點煙煙的心情，今天她都不會像這樣傷心。”
崔硯池沒打算辯倒安平王，他只是想他能寬恕他們的痛苦，安平王如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他沒有攻城的武器，他拿得出的就像他昨夜對任煙煙說的那樣，只有一顆真心。
“老王爺，我承認我這樣做很卑鄙，可是我沒有辦法放開她。我知道以後會很難，但是我也會繼續。”
“我就是如此迫切。”
即使是對著任煙煙，崔硯池也沒有像這樣毫無保留、毫不遮掩地展示過自己的內心，他說著低下頭，想要節制一下自己的情緒，卻發現他的感情早如開閘的洪水般奔瀉泛濫，不可抑止。
他太渴求，太渴求了。
午後的陽光充沛溫暖，日影斜照入窗，崔硯池嘆息一聲，誠懇堅決地望向安平王。
“這次我只在乎她的想法。請您讓我帶她走。”
崔硯池一字一字清楚明晰，沒有任何疑義，任煙煙有過輕狂虛浮，想讓崔硯池為她捧出所有，做她裙下之臣的時候，但當此刻真的聽見崔硯池為她說出這些奮不顧身的話來，她才覺這種真心的分量有多麽讓人難以承受。
沒有人做得到心安理得地接受另一個人純粹到這般地步的感情，並以此作為誇耀。面對這樣的心意，只能以同樣完全不經矯飾的心去對待。
安平王同樣被崔硯池打動了，即使他的經歷告訴他這樣意氣用事不會有好結果，他也不禁緩和下神色，不無動容地望向崔硯池。
半晌，安平王語氣柔和地向任煙煙問道：“煙煙，如果我不是以安平王的身份，而是以外公的身份要求你一定要留下來，你會留下來嗎？”
安平王對崔硯池的決心已經有了充分的了解，他尊重他，所以他不會再試圖說動他。
不管他們日後會不會反目成仇，他都將他當成了一個可敬的對手，可是他有他的責任，他也有怎樣才是對任煙煙好的想法。
崔硯池的話懇切深摯，但沒能將安平王說服，安平王依舊堅持將任煙煙留在身邊，因為他覺得這樣才是對任煙煙最好的保護。
任煙煙並不是一個遲鈍的人，早在老王爺質問崔硯池時候，她就感受到了他們間湧動的暗流。
她只是對那隱晦的對抗戳破後會迎來什麽後果尚且懵懂。
她不明白，崔硯池卻很清醒。
老王爺問任煙煙的話一出，崔硯池便曉得老王爺從今以後不會再將他看做是同路之人。同時，他也意識到了老王爺這樣問不是真的想以親情逼任煙煙妥協，而是出於深切的愛護，不想讓任煙煙直面他們不可轉寰的決裂。
老王爺是個高尚的人，崔硯池由衷承認。
“煙煙。”崔硯池輕喚一聲任煙煙，神情溫柔地望向她。
老王爺用心良苦，他亦不願用之前的話捆綁住任煙煙。
“煙煙，你不必在意我們之前的話。我說了，我這次只在乎你的想法，你要如何，我就如何。”
“你我已經深知彼此的心意，我相信已經不必再多說什麽。你只用順由你的心意做決定，我全權接受。”
沒有人可以自說自話地為別人做決定，崔硯池坦誠地交由任煙煙自己做選擇。
哪怕她選擇的除開是自己的去留，還有他的命運。
就是剛才崔硯池和老王爺劍拔弩張的時候，任煙煙都沒有這樣不安過，她遲疑望著兩個忽然間變得理智寬容的男人，一下子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懂了，崔硯池和安平王之間的紐帶已經破裂了。
她懂了，他們現在是站在完全對立、永不會和解的兩面，不過是因為都不想傷害她，而在默契地維持最後一份溫情。
她更是完全懂了，她接下來要回答的根本不是她要不要留下來，而是那個她始終不敢面對的那個難題——是要王府還是要崔硯池。
任煙煙了解崔硯池，同樣也了解安平王。
如果不是互相觸碰到了對方的底線，他們不會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任煙煙深知這一點，便知道她除了只能兩相取其一，其餘的什麽都做不了。
一個是養育深恩，一個是心之所向，無論選擇哪個，任煙煙餘生都會在歉疚和悔恨裏度過。任煙煙難以抉擇，只覺所有刑罰加身，都比不得她此時一半煎熬。
可是時間不可能無窮無止地拖下去。
任煙煙無言低下頭，閉上眼睛淒涼地嘆息了一聲，良久，她擡起頭平靜望向安平王，平日清亮生輝的雙眸已是黯然得如同一潭死水。
“外公，您對我的恩情，我此生無法報答。我懷疑過您對我的親情，但是我最後下定了決心，不管怎樣都不違背您的意志。”
任煙煙平穩說著，淡漠交出了自己的答案。
“如果您堅持，我會留下來。”
任煙煙那經極端打擊後表現出來的消沈和悲傷感染了場中劍拔弩張的兩個男人，沒有人覺得釋然，也沒有人覺得喜悅，鴉鵲無聲裏，任煙煙覺得自己看見了那只小時候養在她廊下的漂亮的金絲雀。
那只金絲雀養在籠子裏，她突發奇想要把它放出來，旁人說金絲雀嬌弱，養在外面活不了，她不信，非把那雀兒放了出來。
她時時關心，日日在意，那雀兒也真有靈性，時不時便聽她呼喚落於她肩頭手上。她以為自己真的養出了一只自由的金絲雀，卻不想在某個下午，眼睜睜看著一只從哪兒躥出來的貓，矯健伶俐地一口咬死了它。
金絲雀渾身血跡，雙爪僵直的模樣如今就在任煙煙眼前。
任煙煙甚而分出心來想到，原來命運那麽早就給了她暗示。
“煙煙，你願意聽外公的話？”
安平王幽幽地向任煙煙確認，任煙煙有些厭煩地皺了一下眉頭。
“我剛剛說了，我已經決定了不管怎樣都不違背您的意志。”
任煙煙心裏一片混沌，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完全認命了，風從門口吹進來，微微拂動崔硯池的衣擺，而她就在註意到這微不足道的細節時，感受到了一陣排山倒海般的淒愴。
“我只是……”
任煙煙竭力壓抑著從心底一陣陣湧起的涼意，擡起手無力地捂住臉。
“我只是……我只是很難過，很難過，我只是會把心一直掛在他身上，我只是我會無時不刻惦念著他，”
“我只是，都不知道自己以後會怎樣……”
任煙煙低著頭，纖秀的身軀止不住地顫抖，淚水從她指縫一滴滴滲落，崔硯池心如刀割，極力克制著自己擁抱她的欲望。
不能擁抱她，也不能安慰她，因為他知道在她做了這個決定後，他再展現出來的每一分愛意日後都會變成插在她心頭的刀。
他艱難攥緊雙手，擡眸望向穩如泰山，仍如一口無波古井般的老王爺，終是覺得憤怒。
“這是威脅嗎？”
老王爺目光憐憫地看著任煙煙，言辭卻依舊冰冷無情，任煙煙放下遮著眼睛的手。面前的老人永如高山巍峨，她只覺他這話問得可笑。
她什麽都不擁有，甚至連她這副軀體，也是因他才會存在。
威脅？她可以用什麽威脅呢？
“不是。”她順從回答，滿臉淚痕卻神情冰冷。
“我明白此身非我有，你們的感情維系著我，我沒有自毀的權力，我也不會那樣做。但是心是控制不住的，不是我想如何就如何的。”
她倔強盯著老王爺，甚或自己都沒意識到眼裏有著強烈的不甘。
崔硯池走了，她怎麽還能歡暢地笑出來？失去了愛的人，他們怎麽還能指望她像一切沒發生過一樣，她還是以前那個她呢？
“我只有一個我，我劈不成兩半。”
任煙煙沒有力氣再顧慮其它，便說得格外坦率。
“我知道自己無能，知道自己辜負了您的期待，我也想能控制自己，不要愛他太多，也不要愛他太少，把一切都處理得恰如其分。”
“但是我做不到。”
做不到的人在這裏就會被毀滅。
安平王心裏冰冷而悲哀地閃過這樣一句話。
安平王活到這個年紀，已經不會再被單純的感情觸動，其實他沒有那麽在意任煙煙的眼淚，因為任煙煙在他心裏始終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眼淚美好軟弱而無用，算得了什麽呢？
但是任煙煙止住眼淚，生硬而敵對地看向了他。
他許多年沒再見過這樣的眼神，而她的眼睛同他的女兒一模一樣。
安平王直楞楞地與t任煙煙對視許久，最後一言不發地掉開臉，輕聲道：“你和他走吧。”
安平王說這話時沒有看任煙煙，也沒有看崔硯池，他聲音低沈潦草，仿似在對著虛空說話，任煙煙和崔硯池不防老王爺突然改變主意，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
“你和他走吧，我不想再說了。”
老王爺望向任煙煙，冷冰冰地再次陳述。
“外公……”
任煙煙怔怔望著老王爺，仍舊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話，她不可置信地訥訥出聲，老王爺制止地向她擡起了手。
“王府有王府的立場，你要走，便什麽都不要帶走。”
老王爺雖然改變了主意，但語氣十分嚴厲，他說完沈默一瞬，又向任煙煙道：“煙煙，你應該很明白，人不能什麽都要。”
即使安平王苛刻冷淡，任煙煙也似蒙受了赦免般感恩喜悅，她忙不疊地點頭答應，兩手緊張得攥緊了膝頭的衣裳。
“你想清楚了？”
老王爺眼神覆雜地望著任煙煙，輕聲再問。
任煙煙重重點頭。
“是，我想清楚了。”
“既然想清楚了，那你就今晚同我們再吃一頓飯，明日一早再跟他離開吧。”
老王爺移開目光，仿佛無話可說似的吩咐完，即疲倦至極地擺了擺手打發兩人離去。
至此任煙煙仍然覺得不可思議，老王爺不再看她，她小心翼翼地一瞧崔硯池，崔硯池朝她微微一笑，伸手將她扶起，她方確信了這不是在做夢。
安平王拿起書案上一卷書隨手翻開一頁，任煙煙恭敬地向安平王告退，安平王不理她，卻是將書翻過一頁，擡頭望向了崔硯池。
“你，再留一下。”
誰也搞不懂老王爺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任煙煙一剎心慌，唯恐老王爺又反悔了心意，她無措攥住崔硯池的衣裳，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讓他一個人留下來。
“沒事。”
崔硯池無聲向任煙煙說著，安撫地拍拍她的手。
老王爺的庭院清靜古拙，不似任煙煙那邊華麗精致，初冬午後，仆從在院子裏安靜來去，或修剪花木，或灑掃庭園。
房中低語模糊，任煙煙心神不寧地站在書齋門口，不察膝頭的衣裳已被她攥得皺巴巴了。
院裏下人各司其職，福叔瞧著任煙煙模樣焦急，便好心走過去勸她說：“郡主，去花廳等吧。這兒冷。”
任煙煙默不作聲地搖搖頭。
她不想走。
她怕她一走，事情會又起波瀾。
“郡主……”
“沒關系的福叔，就讓我在這兒吧。”
福叔一聲沒勸動，還想再勸，任煙煙向福叔勉強一笑，再次拒絕，福叔從小看著任煙煙長大，知曉她的脾氣，便沒再說什麽，只是無奈嘆息著走開了。
太陽已往西去，日光柔和溫暖，帶上了一層淺黃，任煙煙望著院子等崔硯池出來，先前因猛烈變化而變得麻木遲鈍的心終於一點點回覆了感知。
老王爺……
是徹底放棄她了嗎？
是打算不再將她看做家人了嗎？
任煙煙想起老王爺方才那冷若冰霜的模樣，隱隱感覺到了痛楚。
血脈親情是做不到說舍棄就舍棄的，任煙煙明白老王爺那句“人不能什麽都要”是什麽意思，也知道這是她自己做下的決定，也依然止不住地感到了難過。
親恩浩蕩，難以回報，她一想到自己沒有好好孝敬他老人家，如今更要離他而去，整個人便完全被歉疚和愧意埋掉了。
任煙煙溺於悵惘，連崔硯池從房中出來走到了她身邊都沒有察覺。
融融的日光斜照過來，照得任煙煙鬢邊的珠釵熠熠生輝，任煙煙半低著頭出神，神情煞是低落，崔硯池知她心情沈重，輕輕將手搭在她肩頭。
“煙煙。”
崔硯池聲音輕柔，任煙煙回過神，看到崔硯池擔憂關切的神情，情緒頓時變得洶湧覆雜。
“你和外公說完了？”
任煙煙沒整理好心情，便隨口找了句話詢問，崔硯池安靜溫柔地望著任煙煙，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嗯，說完了。”
院中還有仆從，但是崔硯池顧不得他們，拉過任煙煙輕輕抱住了她。
任煙煙此刻看起來實在太脆弱了。
她脆弱得就像那山中被朗日一照便消散無蹤的淺薄晨霧，他實在憐惜，實在不忍。
“別怕。”
崔硯池輕撫著任煙煙白皙纖凈的後頸，嘆息似地在她耳邊安慰。
方才在老王爺跟前，兩人因顧及對方連目光都不敢相交，現下艱難勉強地得到了那完滿，任煙煙心裏百感交集，先忍耐不住紅了眼眶。
“雖是如願，卻好像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呢。”
她想要裝作輕松地笑著說，眼淚卻是不爭氣地滾落而下。
崔硯池不語一笑，沒有戳穿任煙煙的逞強，只是擡手撫上她臉頰為她拭淚。
崔硯池越是這般，任煙煙的淚意越是止不住，她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安平王突然走出了書齋。
任煙煙和崔硯池沒想到安平王會出來，安平王也沒想到會撞見這一幕。任煙煙慌忙往後一退，崔硯池沈默轉過身，場面尷尬不已，三人面面相覷，安平王瞧著任煙煙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欲言又止地從袖子裏扯出帕子遞給了她。
任煙煙小心翼翼地接過帕子，一時也不敢用，她不知如何是好地望著安平王，安平王背過手，還是忍不住像嫌棄任煙煙沒出息似地搖了下頭。
“這麽大了，還就知道哭！別哭了，晚上一起吃飯，別叫你舅母看了傷心！”
安平王恨鐵不成鋼地訓斥完，不理兩人徑自走出了院子。任煙煙無措攥著安平王遞來的帕子，心裏忽晴忽暗。
“外公他……”
她訥訥望向崔硯池，想不明白安平王剛才的態度算什麽。
“傻姑娘。”
崔硯池想著安平王剛才對他的囑托，再看見任煙煙迷迷糊糊的模樣，忍不住微笑地推下她的額頭，握著她的手走出了院子。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